晚間，步出館前路的教室，走往二二八紀念公園。瞧見旅人急倏地行走，我卻一反常態，停下腳步，獨自坐在公園的楔型木椅上，靜靜地傾聽惠妮‧休斯頓的“One Moment in time”。仰頭看著樹木隨風搖曳、婆娑漫舞；閉上眼，感覺熱氣透涼的晚風吹拂著臉龐，腦海中如泉水般不停湧現著過往的點點滴滴。今晚，再度體悟了六祖惠能大師的「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的禪語。
遙望著灰黑色調的蒼芎，台北的星光依舊稀疏，而飄浮的白雲，襯托著皎潔的月色。只是這再平凡不過的景色是我青少年時期最常獨自欣賞的自然圖畫，如今卻是午夜夢迴時最令人魂牽夢縈的影像。這些年來，汲汲營營人世間的名與利，犧牲了多少家人朋友相聚齊歡的日子，漸次讓心靈佈滿了塵埃，不見明月心境，不聞蟲鳴蛙叫，生命遁入了「見山不是山、見水不是水」的虛幻層次。
今日，一通電話，驚醒了神隱多年的夢中人。時光荏苒，白雲蒼狗，二十年，竟是一位雙十年華女孩的成長歲月。曾幾何時，當年稚氣的臉龐，熱切的話語和爽朗的歡笑聲，早已不復存在，如今，只能在那記憶的長廊中間斷迴響。
記憶中，玉津是位擅長柔情攻勢，說話嗲聲嗲氣的班長，總是能使喚男同學甘心幫她完成事情，好讓她能騰出時間，與一頭烏黑亮麗但卻永遠睡眼惺忪的翠鷹爭取課外打工掙錢的機會。珍妃雖然個子不高，但志向遠大，聲音總是高亢宏亮，老戴著一副黑色鏡框，時而專注念書，時而高談闊論，總是能讓沉默害羞、話語不多的淑卿，靜靜聆聽她的發言，並默默思索箇中的道理。桂榕永遠是一副傻大姐的模樣，笑口常開，活像一尊彌勒佛，感覺生活中沒有什麼不能度過的難關，是個極樂觀派的女孩。
美鳳是位心思細膩、情感豐富的小女孩，常常為了別人無意的小動作，而讓自己陷入飽受胡思亂想、忽喜忽悲的情緒亂流之中。瓊瑤是個思想前衛、獨立自主的女孩，她曾因心中受到導師和同學的誤解，而在黑板上，淚流滿面地書寫著她的委屈與想法。當時，她這「反威權」的舉動，在我內心留下無比的震撼與欽佩。姿妙是個鬼靈精怪、活潑外向的開心果，三不五時總是寫字條勸我「人生苦短，及時行樂」的雋語。而她也是唯一最常跟我玩單字接龍，卻棋逢對手的女孩，常讓人有種「既生瑜，何生亮」的感慨。
素綾，記憶中是班上年紀最小，卻也是最多男生追求的漂亮寶貝之一。雅慧是位聰明懂事卻行事內斂的女孩，經常扮演著敏娥的愛情智囊，是個活潑熱情的姊妹淘。淑娟是位慢條斯理、舉止行為都屬於慢活型的女孩，老是喜歡推著眼鏡跟你說些大道理來。麗卿是位空谷輕靈、不沾紅塵俗世的夢幻女孩，常令人有摸不著頭緒的感覺。秀惠是位口直心快但卻不藏心機的豪爽女俠，常常坐著不言不語也會被冷箭射中而落馬。
記憶中，夢幻三人組 ─ 碧霞、俊玉和雪銘 ─ 都是屬於長髮飄逸、雙頰紅潤的快樂天使，彷彿每天到處「散播歡樂、散播愛」的種子是她們的使命。智雅是位心地善良、思想純真的女孩，高挑的身材，話語不多，有時略帶著淡淡的愁容。至於愁容，記憶最深刻的女孩，莫過於品學兼優，卻沉默寡言的嘉英。或許是遭逢家變之故，從她身上也印照自己有一種遙不可及的距離感和嚴肅性，我想，那是上蒼刻意遺留給不幸中成長孩子的禮物吧！
反觀，士堯，是個常撥弄頭髮耍帥氣，身著時潮皮夾克，而笑口常開的男孩。振文，是個愛調皮搗蛋，常常喜歡拉女同學的內衣肩帶，而色眼瞇瞇的男孩。俊義，是個皮膚黝黑、牙齒潔白，運動課業皆優的運動型美男子；競選科會長時，曾風靡全校女同學，締造最高票當選，並且操行成績破百的誇張記錄。春生，是個重情義挺兄弟的哥們，既出手相救，就挺身到底，毫無怨尤，也是拼命三郎的個性。瑞峰，是個質地簡樸、為人憨厚，一副「與世無爭」神態的男孩。長憲，是個個子高大，宛若長頸鹿似的，卻又常露出龍貓般的牙齒，面帶傻笑的大男孩；球場上，只要他的火鍋蓋頂，常令人有種恨天高的憤慨。
俊銘，號稱黑皮或Happy，膚色深黑、牙齒潔白、眼珠圓大、毛髮濃密捲曲，初見之際，有種誤以為是遠自非洲而來的男孩。他天性樂觀、活潑開朗，說起話來，妙語如珠，常討女孩們的歡心，是她們眼中唯一的好「姊妹淘」。而喜歡敲打樂器，在民歌餐廳駐唱的宗盛，則擁有一副好嗓音的優勢，經常自彈自唱，是眾多女孩心目中的白馬王子。另有一副響亮嗓音、居家叫賣蔬果的鏞次，為人樸實，樂施助人，應該是眾人之中最早體悟生活清苦的男孩吧！
一張張清澈似水的臉龐，響徹雲霄的歡笑聲，以及那散發出青春無敵的容貌身影，今晚卻歷歷在目，彷若昨日的影像，不曾褪去。二十年來，歷經了親友的驟逝、感情的變化、事業的起伏、愛貓的病逝和生活中諸多的困頓挫折，不知不覺地，感覺自己的方寸不再那麼容易感動、落淚，思緒也轉而較為理性、冷靜。孤立生活在這繁忙的大都會中，嚐盡人情冷暖、看盡紅塵偽善，愈發覺得自己冷眼旁觀這世人經常上演勾心鬥角、紙醉金迷的戲碼。或許是心累了、倦了，常讓我想逃離這天地之間的無情枷鎖。
這些年來，我曾追尋那成群商駝走過漫天飛沙的古老絲路、泛舟白雪飛舞的烏江畔、驚嘆克里姆林宮之富麗堂皇、參拜古色古香的京都寺廟、流連雍容華麗的巴黎街頭、擁抱熱情如火的鬥牛之都、冥思人獸交戰的古羅馬競技場、陶醉那藍白夢幻小屋的希臘、讚嘆艾菲索斯遺跡的宏偉壯觀、敬畏肅穆莊嚴的梵諦岡，以及忘情羅曼蒂克氛圍的克羅埃西亞。
一度，我曾天真地以為，走過大江南北、看盡繁花落葉，便能將生命的餘暉緊握於雙掌之中，不再讓它悄然流逝，再次增添生命中含糊記憶的缺憾。然而，在熙來攘往的陌生人群中，在虛無飄渺的國度裡，愈發強烈地感受到，蟄伏於方寸裡的孤寂─悄然無聲吞噬落在黑暗心谷的純真。原來，生命中很多事情是不能等待、跳過的；一旦跳過了，生命中的某些畫面就會在空白中交織錯落，任憑費力尋覓，只徒然留下無限的缺憾與追思，任憑記憶在殘破不堪中誕生。或許，潛藏心底的孤寂心繫流轉天地時空中的漂泊。
今晚，在朦朦朧朧的夢境中，似乎感覺到父親那慈祥的眼神，溫暖的雙手撫摸著愛兒的臉龐，直叫餘波盪漾的心境轉瞬間如船過水無痕般地平靜下來。午夜夢迴，在昏暗的角落裡，彷若夢見了當年那個憂鬱寡言，因逐夢而偏執的小男孩，於滂沱大雨中，獨自打起傘來，神態自若，踽踽獨行，鍾情夢想，踩著時間織布機，交織出屬於生命的彩衣，直至方寸不再怦然跳動時，身著彩衣歸入塵土，融入萬事萬物脈絡中。
2014.7.21 羅翔
留言列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