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早，起身準備張貼文章時，看見妳留給我的訊息。讀完妳的陳述後，我坐在螢幕前，腦海浮現著一種似曾相識的悲愴和無力感。對於妳此時的心境，我曾有很深刻的體悟和感觸；因此，對於妳的求助，我決定更換原本的文章，並延後了今日的行程，以便說說我自己的經驗和看法。
對於我們的上課進度，希望妳能排除萬難，盡量跟上我的教學腳步。每一堂課程中，雖然都分屬獨立的單元，但各章節卻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存在。對於不熟悉這語言課程的妳們而言，或許妳們會有些錯誤的觀念，天真地認為：語言不就是死背的材料，哪有什麼理不理解的問題？語言本身的確是需要反覆地背誦、練習與運用，才能長期儲存在大腦的海馬廻中，以供日後讀取資訊。但對於語法的觀念，則多偏重邏輯思維、語意情境與統整能力。
學習語言是一種既漫長又艱辛的心智過程，即便妳投入無數的時間與精力，學習的效果不見得會有令人滿意的程度。這其中牽涉到幾項因素：其一，對於單字的背誦，妳是否有定時定量、發音拼字和聯想歸納？而在背誦單字的過程，妳是把它視為一種腦力激盪，還是一種例行公事？這兩種學習的態度會營造出不同的效果，因為前者會活絡妳整個大腦組織，把記憶的資料透過前額、頂額到枕額的輸送環帶狀中處理，而後若干部分則儲存於海馬廻中；然而後者只是一種視覺上的反射動作，資料只在前額呈現較為活躍的情形，但卻未能進一步地刺激大腦的思考與儲存。
其二，學習語言需要極濃厚的興趣、強烈的動機和持久的毅力。當然，若是要達成爐火純青的境地，那就更需要與生俱來的天賦和後天的環境相互配合。許多學習者常常會有詞彙健忘的困擾情形發生，這或許與學習者的輕鬆或緊張的心情有關，同時也不排除另一種閱讀困難症（dyslexia）的病狀。在學習的過程中，我們常會因為龐大的壓力而造成睡眠不足、焦慮不安與注意力渙散，進而影響我們學習的效果，也導致心情的長期沮喪與自我信心的崩潰。面對這樣的情形，我會建議妳們心情要盡量保持平穩，泰若自然，勤於反覆記憶背誦過的詞彙，時日一久，便能收到潛移默化的效果，也能慢慢培養自己語言的深廣度，建立深厚的自信心，並且降低失憶症的情形。
另外，文中妳也提到，父母親對妳的殷切期盼，顯然地造成了妳極度的焦慮與沮喪。「沒有醫學系，至少也要擠入人人稱羨的台灣大學！沒有醫學系，至少也要擠入隸屬醫學院的相關科系！」這是多麼沉重的感情包袱啊！我能體會天下的父母親期盼自己的兒女能成龍成鳳、光耀門楣的心情，但，反過來想，我卻覺得父母親的想法是扼殺了孩子對生命態度的選擇權。父母親養育我們、教導我們，並且一直保護著我們長大成人，這是一種無私的付出、犧牲與真摯的親情。因此，在我們受到父母呵護的保護羽翼之下，我們的確應該扮演好身為子女的角色，勤奮唸書、友愛手足、孝順父母，以便回報父母對我們的養育之恩。
然而，儘管我們身上流著父母親的血液，但並不代表我們就是實現父母親對夢想的規劃或延續的工具，哪怕這些夢想是雙親未能實現的遺憾或是增添家族史的光榮。自從母親生下我們，並且剪斷臍帶的那一刻起，我們就是存在的獨立個體。在成長的過程中，父母親可以從旁協助我們的需要與建議，但不能支配著我們的想法與做法；畢竟，我們有追求自己渴望的生活方式的權利，並且做自己抉擇的主人，勇於築夢、負責與承擔後果，而非一昧地按照父母親所安排的一切劇本來演出。若是如此的話，我們便成為沒有自己思想的動物、飽受情感勒索的靈魂，以及別人操控下的傀儡。
我永遠也忘不了當初父母親期盼我能考上台大的神情。專一時，表哥考上了台大農學院，轟動了全家族，也點燃了親戚間開始互別苗頭的源頭。臥病在床的父親以及滿臉倦容的母親也頻頻叮嚀著我努力上學，效法表哥，為他們飽受親戚輕視的人生爭一口氣，並且以考取台大之實，證明我對他們的孝順。老實說，對一個十六歲在外求學的孩子而言，不僅要忍受離鄉背景的孤獨和無奈滋味，而且還得半工半讀來籌措生活費用，這是一種生命無法承受的痛苦與悲哀。那五年的生活，除了工讀之外，全部的時間幾乎都用來唸書，日以繼夜，焚膏繼晷。專科五年的回憶中，除了少許的感情寄託之外，幾乎回想不起來有過什麼歡樂的慶典、同儕的互動和溫馨感人的畫面。
耗盡了五年的時間與心血準備插大考試，換來的卻是名落孫山的下場。漫長的日子中，我常不自覺地嘆息、無助、掙扎、吶喊和痛哭過，光是落榜的結果就足以擊垮自我的信心和生命的意義，更不用說是面對父母親那種落寞失望的眼神。看著身心俱疲的母親，我深感萬分內疚愧責；望著病榻中的父親，我的情緒全然潰堤，內心血流成河。在人生的絕望之際，我選擇了提前入伍，逃離這個我無地自容的家庭，自我放逐，讓自己去面對一切不堪的後果，飽嚐內心深處的嘶吼、狂笑、絕望和沉默。
退伍後，我選擇了重考。那一年，我有著必死的決心，也算是我唯一能回報雙親的具體表現。在那段暗無天日的日子中，沒有假期、歡樂、怨懟和傾訴心情的對象，只有承受一而再、再而三的遠大目標壓力、每日四小時的睡眠，以及遠超過身心煎熬的折磨痛苦。期間，我也曾因考前過度勞累而在凌晨險些喘不過氣來，因而深感能力的侷限和強化必死以報的悲愴感。至今回想起來，那是一段生命中充滿著灰暗、令人不寒而慄的歲月；那時的我，只有成功的榮耀或死亡的陰影念頭，死亡對我而言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我又得再度面對父母親失望落寞的神情，那真是心靈上的極大凌遲，讓人有著沉重的窒息感，並且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可怖感受。
或許我的傻勁感動了蒼天，祂靈驗了我唯一的願望，讓我無忝於父母的高度期望。這應該是我生命中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順從父母親的意願，以自己的性命堅決豪賭雙親的榮耀，而不管自己喜不喜歡這種恐怖至極的生活態度與快不快樂的情緒。畢竟，父母親對我們的期望總是無止境的時候：考上了國立大學、再拼國立研究所、而後選擇安穩無憂的公家機構工作、挑選他們滿意的結婚對象、購買經過他們合意的房子定居、接下來便是生育小孩。父母親的經驗告訴了他們，什麼樣的生活才會最適合我們，讓我們也能過著好的生活。於是，我們的生活裡，父母親的雙手無所不在地支配著我們的言行舉止、思維邏輯與生活態度。但，父母親卻忘了我們早已是個有獨立思想、並且能自主選擇生命權利的個體。即便我有著不成熟的思想、踰越道德的行為和徬徨迷惘的生活，這都是獨特的自我本質，也是成長過程中必然的現象，並且擁有自由意志的真實人生。
曾經有位同學詢問過我：「親情重要還是自己的夢想重要？若是你的話，該如何選擇？」聽完之後，我遲疑了一會兒，隨後才說出我的想法。對我而言，人生中，親情是我們一輩子生命的重心，那裡頭永遠有著父母親對我們的慈愛、關懷和諒解。我們的身體永遠流著父母親的血液，即便有一天，父母親逝去了，但我們體內仍然擁有著他們留給我們最好的禮物，代代相傳，時時感念。然而，生命中，我們是不是也有著偉大的夢想和對自己未來憧憬深切的期盼呢？人之所以為人，必然有著與動物不同之處，那便是夢想的追尋、生活態度的設定和自我價值的實現。沒有人有權決定他人未來生活的幸福與生命的價值觀，也沒有人有義務非得委屈自己的心聲與壓迫自己的靈魂實現他人的殷切期盼。記住，妳就是妳，殘缺一角的生命才能更加突顯妳的真實特質與努力空間，傾聽妳內心深處的聲音，掌握妳生命的方向盤，勇於築夢、負責與承擔後果，並且走妳自己的路，追求自我理想。人生苦短，切莫躊躇、浪費和悔恨。加油！
羅翔 2007.1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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