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二晚上，望出車窗外，我的思緒低落、飄盪在窗外的世界。
時而雨滴如珍珠般地拍擊著透明的玻璃，疾速奔騰竄流；轉瞬又靜默地滑落窗外。有時，烏黑的雲團籠罩著廣闊的天空，但見那昏黃的孤燈映照在稀疏的農家大宅前，疾馳的車速躍過孤燈，窗外又落入暗寂。一路上，列車蜿蜒行駛，彷彿宮崎駿筆下的龍貓專車馳騁在遼闊平原，飛快越過千山萬水，又悄無聲息拍落塵埃蛛網，迴轉到兒時曾住過的老屋，從門縫透過的光線，側望進窗戶，光影交織、笑聲此起彼落。
我不斷地流轉記憶的晶片，滿格的懷念與歎息。倘若晶片再次空白，我真的很想再牽著您的手、抱抱您，跟您說聲：「爸爸，謝謝您！」在三十年的短暫緣分中，您給了我此生中最精彩和快樂的童年生活，讓我在面對人生的困頓與煩憂時，能時常憶起童年的種種情境而忘卻憂愁、尋找智慧之燈；然而，您的一生卻也迫使我提早面對人生的困頓與不安，讓我純真的笑靨消失在記憶的迴廊。是種刺骨椎心之痛，也是生命不可不承受之重，痛徹心扉之後，方能開啟雙眼，安靜接受苦難磨練我的心智，焠鍊出無比的耐心與毅力，以及時時審視著我的良知與責任。
在晶片的深層烙印裡，我不禁想起了妳年輕時的模樣。妳靦腆的微笑、撒嬌的語調、哭紅的雙眼、認真的神情和憤怒的顫抖，彷若昨日重現─在印象的長廊中，你走入我的視線。那時，年少輕狂的我，不懂得珍惜妳對我的付出與讓步，ㄧ心執意追求自己的目標與理想，而埋下日後種種的衝突與分離。只是，任誰也沒料到，當初兩年的感情糾葛卻啟蒙了我豐富的情感與豁達的愛情觀。如今，嫁為人婦的妳，或許忘了那段痛苦的回憶，或許深埋在記憶的深處，但我仍會記得與妳生命交會的那段歲月，至今的我，才能體會女人心。
取出記憶晶片，走出了嘉義高鐵站，看到遠方的母親與姊姊，頓時那晶片又植入腦海，我想再卡擦一聲、閃爍照亮我的雙眸。這一別，就是一年，母親的頭髮竟不知不覺的半白了。看見我的歸來，母親憂愁的臉龐頓時如向日葵看見了朝陽，一路上不停歇說著孫兒女的聰慧與貼心，以及她對我的思念與關懷。初二的夜晚，不是母親盼望出嫁的姊姊回娘家的日子，而是她等到難得回家的么兒在她眼前；而不是一人的記憶晶片。這一夜，她幾乎欣喜地輾轉難眠，直想把握機會與我交談，轉念又怕讓我熬夜傷神。寂靜的夜晚，母親與我的生命再次緊密地交會在一塊，讓我感受到那無私的親情與殷切的期盼；同時，也喚起了情深緣淺的父親回到我的夢中。
父親的遺像立在眼前，不見父親已經是八個半的冬天，我的淚水直在眼眶中打轉，而內心卻有一股說不出的歉意與傷痛。這些年，親朋好友的婚喪喜慶，我鮮少出席參加。或許是我不懂人情世故，亦或是我看不透生離死別。因親戚的婚宴或喪葬，總會開啟印象能源，放映種種有關父親的身影，我不忍重啟記憶晶片，因而選擇沉默的缺席。原本，生命的傳承猶如四季的更迭，花開花謝、生老病死，都該擊盆而歌逍遙自在，然愚昧總在心中默默滋長，不願銷毀晶片，與自然同生同滅，卻讓記憶不停滿格，更換晶片，充滿人生的喜怒哀樂。
初三的夜晚，與遠方的妳擦肩過人生中站，疾馳的列車穿梭在夜雨中，植入未來晶片，駛向神隱少女所過的路線，清澈、安靜、藍天、落日黑白光影，靠站的黑暗月台，會有一盞蹦蹦跳跳的孤燈，照亮前方的視野。
羅翔 2010.2.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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