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eers!」隔桌的一對夫妻輕叩著酒杯愉悅地彼此注目微笑著。銀灰色的頭髮、典雅的服飾和寧靜祥和的神情透露著這對夫婦晚年生活的富足與愜意。有時，耳畔間傳來他們喃喃細語的交談聲；有時，靜謐的夜晚瀰漫著一股輕盈的微笑聲。今晚，這家藏身在人文薈萃的永康街巷弄裡的高級法式餐廳一片寧靜，精緻高雅的席位顯得有些冷清，或許是疲憊的旅人提前慶祝連續假期，也許是連帶受到經濟蕭條的影響。
柔和的燈光映射著落地窗，望向窗外隨風搖曳的碩大姑婆芋，頃刻間的寧靜卻撫平不了盪漾的心靈，它始終牽掛著外在世界的詭譎多變而無法尋得片刻的歇息。此刻，我的思緒不停地翻騰變轉，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情與席間其他談笑自如、把酒言歡的客人形成鮮明的對照。然而，今晚是個非常特別的日子，它代表著我人生的第一個十年，而挑選這個場所的緣由，無非是希望日後想起這個特殊的日子時，回憶裡能多一些甜蜜而愉悅的畫面。
永康街，這條位於大安區中的精華地段，象徵著繁榮商圈與多元文化的匯聚地，常年吸引絡繹不絕的國內外訪客到此品嚐美食、享受生活；而風雅文士也常喜好聚落此處品茗閒聊，娓娓道盡人生。圍繞在小公園外環的黃金店面，店主無不運用巧思裝飾著琳瑯滿目的商品，而商家更是迎面微笑、連忙招呼過路財神，一刻也不得偷閒。週末假日的夜晚常有悅耳的小提琴聲打動著熙熙攘攘的人群心坎，或有佇立傾聽，或有喝采賞金。商家的吆喝聲、遊客的談笑聲以及柔和的音樂聲似乎活絡了整個區域的活力與生命力。永康街彷彿是這區域的美食天堂與文化靈魂，同時更是這充滿活力與美感的心臟樞紐。
我愛永康街，從年少至今，始終沒有改變初衷。那寧靜的街道，翠綠的林園，精緻的主題餐廳和悠閒的生活步調深深吸引著異鄉而居的我。一直以來，我渴望著能居住在幽靜的家園，白天迎接窗外和煦的陽光，遙望著蓊蓊鬱鬱的森林，展開慵懶自在的一天。當黑夜吞噬整個天空，撒下神秘而詭譎的黑幕之網時，我能凝視著天際間的稀疏星群，傾聽古典樂籍，冥想陳年往事。我愛它的緣故不外乎是鬧中求靜和追求閒情逸致的雅興生活。
沿途從永康街走至新生南路，古色古香的建築庭院瀰漫著一股濃郁的夜來花香，隨風撲鼻而來。看著公園情侶手牽著手散步聊天，而孩童盡情嬉戲奔跑，而我的心卻一直牽掛著，步履仍舊往前行走至大安森林公園。星期假日的傍晚時刻依舊是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穿越台灣大學的校園，校園裡的夜空依舊繁星點點，暗夜懷抱樹林，樹林安靜隨風擺動。閒散於此才能暫拋俗世的紛紛擾擾，享受那遠離車馬喧囂聲的寧靜與幸福感。只是，年少時曾經擁有過的幸福是那般短暫而遠離，如今的我卻使勁想留住那一丁點兒的幸福感卻顯得困難重重。
過了台北十五年的生活，每次走在捷運站、車站或街道裡，我總是感受到她那驚人的活力與朝氣，以及求新求變的生活節奏。雖然這裡沒有老家的溫情、質樸和真誠；然而，我卻深愛著台北，我愛她的多樣性、國際視野、文化差異的包容性和濃厚的疏離感。在這裡，我度過人生中最精采輝煌的歲月，從念書、相戀、相守到事業有成；這裏充滿著我年輕時候的夢想、抱負和希望，為我孕育著人文思想與精神，以及圓融的人事態度和睿智生死觀。
今晚，我抬起頭遙望著方里無雲的台北天空，感謝她曾經陪我走過生命中無數的喜悅、歡笑、錯愕、悲傷和嘆息，讓我從天真無知的小男孩蛻變成思想成熟的男性。她敎會我在人與人之間的衝突中，如何閱讀人心的複雜和自私；迫使我面對生活的困頓和掙扎時，如何保留最後的尊嚴和良知；鼓舞我勇敢破除既有的迷思和成見，重新建構理性與感性的觀點；以及激發我把握短暫的人生旅程，認真追尋生命的價值與意義。我深愛著她，就宛若年輕男子留戀癡等著風情萬種的風塵女郎回眸一笑、真心誠意投報在他的懷裡似的，無法自拔。
走在寸土寸金的台北街巷，我的心始終惦記著那對夫妻優雅愜意的神情，那種「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模樣，坎在心底，悠然自得，與世無爭。在全球經濟大風暴的此際，面對未來，在我手中所掌握的歲月，我能否安然熬過旅程的折磨和苦楚，在生命的暮年，是否也能在一方小天地間，相視微笑、聊天、用餐，悠閒度過平淡的夜裡時光？
羅翔 2008.10.1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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