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的第一天，冷氣團的威力無比凌厲。佇立在朝馬站公車前，我凝視著前方遠處閃爍著八度的偌大溫度表，冥思。眼前的四周，除了稀疏的車量外，只有一位乘客與我同在這凜冽的午夜時分裡，身子直打著哆嗦、嘴角不住地冒著煙，等待著隱沒於黑暗中的公車前來救援。
整個夜晚，刺骨的強風撞擊著緊閉的門窗，使勁地穿梭在狹小而空盪的房室，並且不斷地發出呼呼的迴響，彷彿它在床邊不停地對我咆哮著。裹著薄薄的被褥，整個身子瑟縮成一團塊，動彈不得，忍著漫漫的寒夜，等待黎明的到來。這一場突然來襲的冷風似乎為今年埋下了伏筆：在人們安逸於現狀，而輕忽危機意識的時候，世界的局勢總會產生令人措手不及的變化，而讓無所防備的人們中斷幸福的延續感。顯然地，新年度的一切都將會呈現寒冷嚴峻的局面。
在朦朦朧朧的睡意中，時而被吹入被褥的寒風所凍醒，時而被房門的嘎嘎聲響所吵醒。一整個夜晚，不得安寧入睡。望著桌上昏暗的小盞燈，冷風吹刮著泛黃的英文字典，發出沙沙的翻閱聲，那熟悉的聲音彷若讓我看見了當年那個狂熱英文、挑燈夜讀的16歲小男孩的身影。
那一年，小男孩16歲。對於初次離鄉背景、北上就讀的他而言，能離開終日愁雲慘霧的家庭氣氛或許是一種身心壓力的解脫。在宿舍籠罩著思鄉情懷的氛圍中，個性獨立的小男孩卻思索著全新的人生旅程。不擅長數理的他，儘管初級會計能獲得高分，並且學會製作資產負債表和損益表，但這科目的學習成果畢竟給不了他內心真正的感動和成就感。而對於經濟學的原理僅是一知半解，雖對學說的理論較有著濃厚的興致，但總是迷失在錯綜複雜的公式與推算的迷宮中。
儘管小男孩焚膏繼晷地勤讀商學科目，同時也獲得優異的成績與師長的讚許，但這一切的課業成就終究擄獲不了小男孩孤寂的內心。惟獨學習語文能燃起小男孩熊熊的熱情與激起強烈的求知慾，並讓他日夜魂牽夢縈、醉心徘徊於現實與夢想的學科。在一千八百多個異鄉的成長日子中，小男孩總是啃噬著孤寂的氛圍和旁人的冷嘲熱諷，隻身穿梭於圖書館與教室，手持書卷，陶陶然地沉浸在浩瀚的文學領域裡。
在數不清的夜晚，小男孩總是狂熱於英語廣播雜誌和課外書報的學習，經常挑燈夜讀而不知東方之漸白的情境，甚而常因習得新知識而眉飛色舞、手舞足蹈，不知睡意為何物。在那漫長的歲月中，小男孩常因廢寢忘食而身顯枯槁消瘦、弱不禁風，時而不由自主地流著鼻血，但這一切身體上的折騰卻澆不熄他內心對語文的著迷與文學的熱情。小男孩堅信著，那是語文讓他找到自我的信心和成長，亦是文學闖進了他百年孤寂的心田，讓他宛如焦土的心靈終能得以獲得灌溉、滋養和茁壯。即便日子清苦，但卻能圖得靈性上的靜謐和精神上的慰藉，對小男孩而言，既能安頓於黃金屋，又能覓得顏如玉，那麼人生又夫復何求呢？
於是，這樣的想法賦予小男孩堅強的勇氣，不顧旁人的勸阻與奚落，義無反顧地一頭栽進前途黯淡的文學院，繼續探求人生終極的定位與價值。在文學院的短暫求學期間，小男孩常浸淫在古典小說中的時空背景，感受到赤裸、悲愴或齷齪的人情世故，對無情的命運之神為人類所設下的擺佈深感人類力量的渺小、困囿和無奈。在那物質匱乏的年代裡，內心充滿理想色彩和人道主義的小男孩，不畏身體上的勞苦與遠離圍牆外利益當道的商業氣息，潛心賞析、咀嚼與沉思古籍雋語，陶醉在與古典大師對話的世界中。憶及那時，那段時光是小男孩一生中心靈上最為充實盈滿、安貧樂道的無悔歲月。
後來，正苦惱著人生階段停頓的小男孩，在偶然的機緣中，踏進了功利主義盛行的補教界，因而破壞了學術生涯規劃。這樣的職場轉變衝擊了小男孩對人生定位的困惑和憂傷，彷彿這樣的脫綱演出，就如同和諧的交響樂曲中，爆出唐突的彈簧聲，破壞了整場的美感與音質，平添了指揮家心中一道難以磨滅的創傷。在痛定思痛之後，小男孩決定把教學舞台從圍牆內搬到圍牆外的花花世界裡，且在承傳著師長的古訓和雙親的價值觀中，他計劃並進行著心目中烏托邦的高優質教學理念和訓練。
在短視近利、譁眾取寵的補教環境中，小男孩的教學理念與品質的堅持常獲芸芸眾生的學子正負兩極的評價。在這險峻的環境中，莘莘學子稍加不慎的評語便足以斷送小男孩的教學舞台，並推他跌入伸手不見五指的深淵中，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場，使得小男孩的生存處境猶如在夾縫中求生存的極地花卉。然而，即便如此，小男孩仍不畏一片哀鴻遍野的哭嚎聲，更改他對教學的初衷與熱忱，繼續背負著他對教育的改革大業和人道理念。
初為人師的小男孩不走因循苟且、囫圇吞棗的傳統教學法，而改採自行研發的靈活、創意的新興教學法。遵循著嚴謹的學習、緊湊的測試和反覆的練習，同時對問題採取抽絲剝繭、直搗核心的方式進行深入分析與觀念融合。多年來，此教學手法雖令諸多學子嚐盡苦頭、苦不堪言，但卻能屢創佳績、獨領風騷，因而獲得「半人半神」的封號。無獨有偶地，在默默耕耘十年後，小男孩也因機緣而榮獲補教界的殊榮—「師鐸獎」，為平淡樸實的人生增添額外的榮譽與價值。
事隔一年，老子的福禍相倚名言印證了世事的詭譎多變。儘管甫獲師鐸獎的殊榮，但整體的教學環境與人事的複雜卻起了劇烈的變化，不僅危及了小男孩的職業生涯，更是重挫了他對教學奉獻犧牲的信念與人性的私心。同時，M型社會的貧富差距與全球化的新思維造成新舊價值觀的嚴重落差與衝突，迫使小男孩處於消落的中產階級的社會，不得不捐棄舊價值的體系，重新思考因應之道，並且擁抱全新的價值觀念，突破圍城。
放下身段，重新學習，走入人群，再度出發。經過這兩年的心情轉換與態度調整，當年那個充滿感性的小男孩漸漸轉變成理性分析的大男孩，對教學的精確剖析移轉到對全球產業的高度敏感度和眼光精確，以及為客戶盡心地籌劃妥善的保險風險與理財投資。或許過去的光環不再閃爍，但幫助弱勢族群的心態與好為人師的個性依舊延續，不因產業不同而有所改變。或許猶如「變臉」般的情節，令諸多學生萬分驚訝！但對於力圖求新求變的大男孩卻是人生中重大的決定。面對全球化浪潮侵襲，唯有掙開傳統的桎梏，勇敢破繭而出，並且尋求嶄新的思維模式與因應策略，方能站穩波浪頂端，避開暗礁，邁向瑰麗的人生。
羅翔 2008.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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