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哭，女孩。
清晨，隨著電話彼端的哽咽聲消失後，平靜的心湖掀起陣陣的漣漪。聽著妳的傾訴，我極力為妳開導著人生的哲理；妳滿腹的苦衷，我能感同身受其境；然而妳的哽咽不語，卻使我忙亂心思而不知該如何安慰著妳。老實說，我真為妳感到心疼，因為這一切的苦果真不該全由妳一手攬下，而最委屈的是，在妳受盡身體疼痛、心靈折磨和神情已顯疲憊之際，卻得不到家人任何的誇獎與感激，換來的卻是陳述妳的推託和自私。
走出家門，抬頭遙望著台北的天空，天際間一片雲淡風輕，街頭上行人寥寥無幾。清晨的冷風颼颼迎面襲來，吹的我全身直打哆嗦寒顫，但內心卻隱約感覺到身體的抖動不是來自凜冽的寒風，而是來自多年前遙遠的拼圖—青春的吶喊記憶。那聲嘶力竭的吶喊、淚流滿面的臉龐、受盡親人冷嘲熱諷的心靈，以及那看盡世態炎涼的眼神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彷若是昨日的畫面一般，竟是那般地栩栩如生。
在我有記憶以來，不論是父親獨自成家立業或是遭逢病變，奶奶不曾多加關照父親，也鮮少給過我們家什麼好臉色。而奶奶冷落我家背後的緣由在於父母親剛毅儉樸的個性和不善巧言令色。在父親與姑丈合開工廠事業之際，即由父親負責大半的創業資金與招攬業務，姑姑卻成天遊說奶奶，希望勸說父親能把會計事務委由姑丈全權處理，美其名是讓父親專心經營工廠業務，不需操心記帳等項雜務。然而，背地裡卻是覬覦父親汲汲營營的傢俱工廠，祕謀侵吞營業利潤，並且拔除父親的董事長職務。
孝順的父親順從了奶奶的命令，要求母親移交會計事務給姑丈。分工合作後的生活，父母親更加胼手胝足、餐風露宿，等到返家時早已深夜，就連週末假日也常外出談生意，因而無暇常常探望爺爺奶奶。然而，姑姑與姑丈卻常大肆購買新鮮進口水果和禮品探望奶奶、閒話家常，拉攏奶奶的心靈。
三、四年下來，業績在父母親的全心全意投入下漸漸蒸蒸日上，甚至獲得客戶極高的信賴感與良好的服務口碑。然而，在父母親感到欣慰之際，父親卻發現姑丈的會計帳簿卻是呈現虧損連連，甚至記載金額不實的異常情形。雖然父親極力要求姑丈解釋清楚，但換來的卻是奶奶認為父親的斤斤計較，即使是姑丈的侵占公款也算是幫助自己的親人，父親實在不必大驚小怪。甚至還認為既然父親有這等經營才幹，倒不如把傢俱工廠全數讓給姑姑與姑丈去經營，逼得父親另起爐灶。
大受打擊的父親無言離開了一手創立的鐵工廠，帶著全家來到大都市重新生活。受盡委屈和嘲諷的父母親並沒有口出惡言、互相攻訐，反而深切反省自己對爺爺奶奶的照顧不周，才使得老人家對父母親的滿腹牢騷。那時，年幼的我什麼都不懂，只覺得能搬離一臉嚴肅的爺爺奶奶的住所是多麼快樂的事情，至少我不必老是躲在爸媽的背後，要求喊聲爺爺奶奶之類的事情。
學歷不高的父親拼命地在大都會中學做生意，從魚販、魚貨批發商、養殖業到花東種西瓜，父親無役不與，每每必成；然而，生性敦厚的父母親卻老是遇人不淑，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朋友倒會、詐騙。深感龐大經濟壓力的父親在花東貨款全被中盤商捲款逃走之後，竟然在夜半中頭痛欲裂，央求母親找救護車將他緊急送醫。
中風後的父親經常淚流滿面，而母親似乎也一愁莫展，全家的經濟狀況也陷入困頓貧窮之中。在來來往往探望的親戚中，我慢慢地了解父母親過往所受的委曲與冷落，而漸漸在心中築起一道高牆，隔離爺爺奶奶和姑姑姑丈的距離。每次看著努力復健的父親與滿面憔悴的母親，我對奶奶的仇恨就日益加深，恨不得有一天她也會得到我畢生給她最大的curse，因為會造成我家今日慘狀的局面，始作俑者就是她！由於她的偏心和貪婪，加諸了父母親的痛苦和折騰，也讓我們全家承受了近二十年的身心折磨。
父親遭受病變後，奶奶也深受打擊，不但時常怪罪自己、也怪罪姑姑。受到連月來極大的壓力之下，姑姑與姑丈不得不來探望父親，希望父親早點康復。然而，父親的怨懟與母親的哀愁卻燃起了我對眼前這兩人的輕蔑與仇敵，他們與奶奶都是我這輩子極力詛咒的人，即便我會因此違反傳統孝道，背負大逆不道罪名或者折損自身的壽命，我也在所不惜。
事隔多年後，因果報應不爽。奶奶也因中風而長年臥病在床。焦慮的父親常常憶起奶奶對他的養育之恩時，便會激動地痛哭流涕、全身發紫。那時，在台北就讀的我，常常推託課業繁忙而無法與媽媽和兄姊去探望奶奶。事後，母親常常轉達奶奶想念我的情形時，我都沉默不語，心忖著：「即便妳病危之際，我絕對不探望妳，這就是妳傷害我父親的報應！何況，妳沒有資格請求我們對妳的諒解。就算大家原諒妳過往的種種惡因，我仍舊不會放下心中對妳的仇恨和鄙視，就讓妳帶著遺憾離開人世間吧！這就是我畢生對妳最大的curse！」
後來，奶奶病危之際，家人始終勸不動我探望奶奶。臥病在床的父親哽咽地要我放下心中的仇恨去見奶奶最後一面，那時的我，內心充滿著無限的掙扎和悲憤，不懂得為何大家都這麼輕易地原諒奶奶那該死的罪行，而三不五時探望著她的病情。最後，我來到病房前，站在離奶奶最遠的地方，即使母親要我叫聲奶奶，我都緊咬雙唇，不發一語。看著奶奶那充滿歉意而悲傷的神情，我的心坎仍舊滿懷著莫大的敵視、忿怒與戰慄。十多年來，內心的忿恨與苦楚不是一句話或是一種神情就能把至親之間的恩怨一筆勾銷、釋懷；畢竟，那惡因造成了一個無辜家庭的苦難和毀滅。如果我放下了心中那股仇恨，那她的心靈不就得到了最終的救贖，靈魂也獲得了釋放嗎？
在奶奶的病榻前，我選擇了沉默；在奶奶的喪禮中，我選擇了缺席。至今，我從沒有後悔過當初的抉擇。在我這一生中，我從沒想過要傷害別人；但是，對於傷害我和至親的人，我會施於畢生最大的詛咒。小時候，對於大人們口中的生死輪迴之說，總是感到好奇驚恐；長大後，對於人生的因果報應之說，我慢慢體悟到中西哲學中，宇宙間真有一種冥冥主宰人類意志的一股力量。那股力量若是施善於人，終會造福他人與自己；若是施惡於人，終會反損自身。人類自身的行為真是印證了中國的一句俗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
針對奶奶對於妳與母親的無情行徑，我真是搖頭歎息，不自覺地感受到妳目前所遭受到的種種遭遇竟是如此似曾相識，令人不寒而慄。妳的氣憤、委屈和無奈，我能深切體會，但卻無法告訴妳該如何做才好。為了顧及妳父親的顏面和平息親子之間的衝突對立，我只能勸妳暫時委屈求全、忍辱偷生，順從父親傳統的孝道思想，善盡妳為人子女的最後責任。或許我們都會覺得這是很鄉愿的想法和做法，但父執輩對長輩那種「至親至孝、謙恭有禮」的待人態度也是我們後生晚輩必須學會尊重和包容的地方。父親在生之時，我們就盡量順著他的心意，讓他在族人面前的顏面和尊嚴得以保有；同時，也能杜絕眾親的悠悠之口，以免衍生出額外的禍端。在妳羽翼漸為茁壯之際，妳便可展翅翱翔，尋找適合妳生存的一片樂土，而把那令人不快的回憶拋諸腦後。終究，那風中殘燭終會有隨風飄搖、熄滅黯淡的時刻。
羅翔 2009.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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