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個夜晚，與友人用餐時，她不經意地蹦出夢想的字眼。好奇的我直問起她的夢想是什麼？只見她頻頻搖頭，笑而不答。她的反應燃起了我想一窺究竟的好奇心，一心想知道青春年華的女孩內心潛藏著什麼瑰麗夢想？她眉毛一揚，反問道：「那你呢？」當下，一愣，尷尬笑答：「坦白說，還在未知之間。」女孩笑開雙眼追問著，細聲說到：「人怎麼可能無夢？」頓時，我低頭片刻，才說起：「嗯，是那龍捲風。那種匯聚天地氣流所帶來的破壞；轉動的瞬間，迷惑了我的心神。」
晚餐在無疾而終的對談中結束。聽來，年輕的夢想該是熱血沸騰，意志飛揚，但卻令我沉思不已，困惑油然升起。事實上，夢想和慾望僅一線之隔，兩者同樣成就人生。夢想引領人類進入超越時空的境界，詩人的詠嘆、科學的結晶所化成對生命的關愛，是亙古流傳而不朽。而個人的慾望所成就的小我，在心跳停止時，盡散塵土。
多少年來，隨著年歲的增長與社會經歷的淬鍊，曾經有過的夢想早飛入天際星辰間，而熱血也不再如往昔般奔騰不已，到如今，理性取而代之，冷靜看待著夢想。不可諱言，人生因夢想而偉大；也因夢想成就人生，生命之所以珍貴無比，不就是雙眸看見夢想成真，桂冠加身！但，妳可曾認真想過：在我們的生活周遭，有多少人能真心、鍥而不捨地實現心中偉大的夢想呢？而夢想的偉大，是在利他、還是在利己？如果說著一套濟世救人，但實質上卻是夢想糖衣下最大受惠者的話，請問妳還會認同這是一個非妳不可的偉大夢想嗎？
人生最大的喜悅就是自我成長，同樣地，最大的痛苦也是源自於追逐自我成長。只是過程中，稍有閃失，不免沾染社會化以及去單純化。一個人若是能在群體的接觸、交流和認同之下，獲得心靈上的成長、價值觀的建立與為人處世的學習，而還能保有自然純真的赤子之心的話，那可真是人世間絕無僅有的稀世珍寶呢！當然，從群體的互動中進一步地認識自己，並且接納自己是一種非常重要的過程，但相對地也會失去純真質樸的自我本質，而慢慢地轉變成世故而內斂的特質。
或許妳會反駁我：「參加團體的活動難道會失去妳最純真的本質嗎？妳直覺地認為，妳還是原來的妳，不因加入團體活動而改變妳的行事風格。」事實上，這的確是一個非常耐人尋味的問題。人的最初心靈猶如一張純潔的白紙，隨著進入社會染缸的時間與浸漬，慢慢地，白紙不知不覺中參雜了各種色調，一格一格地暈染開來，直至最後，心靈上起了化學變化。就某個層面上而言，利益糾葛愈是盤根錯節，團體活動的形式與內容就會愈彰顯公益慈善，心計的運用也就更加精細巧妙。而以慈善助人為名、中飽私囊為實的包裝下，自然而然就能吸引著滿腔熱血、力圖改變世界的妳們義無反顧地參與、犧牲和奉獻。
現今的企業盛行著一股公益活動的風潮，希望藉由企業家拋磚引玉，響應員工和社會大眾一起來幫助弱勢族群，改善社會不公不義、資源分配的不均現象。就公益活動本身來說，這的確是個非常有意義的活動，因為它確實能喚醒民眾對他人的關懷與良知，達成「四海之內皆兄弟」的偉大胸懷。同時，企業發起的公益活動更能發揮雪中送炭，彰顯企業對社會責任的效果。但值得深思的問題是：該企業家是如何經營她/他公司對顧客的商品服務？商品價值與價格是否呈現兩極化的情形？企業家在響應公益活動時，是否會從本業經營的利潤中，另外撥出款項回饋社會呢？
企業家回饋社會固然是一件令人欽佩的事情，但我卻不認為她/他們是最值得敬仰和仿效的對象。企業家令社會大眾羨慕與仿效的主因，不外乎是她/他們所擁有的財富、權勢和影響力。當然，幾無例外，每個人都希望自己也能擁有像企業家那般登高一呼、齊心百應的號召力，既能博得熱心公益之美名，又能真切感受到自己存在的價值感和成就感。但妳可曾想過：在我們的生活周遭，有多少無名英雄，默默地堅守自己的工作崗位，不畏艱辛、不計酬勞、克盡職責、犧牲奉獻。雖然她/他們未必能如企業家那般發起公益活動，募款幫助弱勢族群，但如果少了這些小螺絲釘的無名英雄，那麼整部社會機器將面臨空轉、危機四伏。
妳知道嗎？每當我踏進醫院的時候，觸目所及盡是老弱婦孺之人。看著她/他們無助的神情，我總不免憶起當年父親進出醫院的畫面。消毒水的氣味、灰白色的病房、規律的機器聲響和沉寂的氣氛，確實很難讓人感受到朝氣蓬勃的活力和生命的韌性。但妳們在與時間拔河之際，搶回生死一瞬間的性命，並且妥善細心照料病患，不計辛勞與代價，只為了無價的生命。其實，我常以妳們身為專業的醫護人員為莫大的榮耀。一來，妳們遵行南丁格爾那「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無私精神；二來，妳們扮演著衛教的重要角色，影響著芸芸眾生的醫療保健和飲食習慣的觀念。若說這種情操談不上高尚可貴的話，那麼誰還能義正嚴詞、面無愧色地自我舉薦呢？
妳是個夢想的追逐者；我卻是個夢想的實踐者。青春的我，如同妳曾編織過瑰麗的夢想；那時的我，朝思暮想，能有天漫步異國鄉土，學成歸國，爾後，執教於知名院校，從此沉醉在浩瀚無涯的文學領域中，過著不食人間煙火、清心寡慾的日子，遠離利益薰心的黑暗世界。或者，尋覓一份安身立命的志業之後，生命能達成人生三不朽─立德、立功、立言─的境界。同時，在生命之燭燃盡之前，我能走遍大江南北，看盡晨曦朝露、飛落雪花、天際星辰，以及嚐盡滾滾紅塵的悲喜交織。
數十年寒暑！不知不覺中流逝了。驀然回首，我不禁掩面嘆息，那些曾有過的夢想，遠離了、也模糊了。這些年來，生活忙得像打轉的陀螺，沒有一時片刻的停歇。純真的心靈蒙上了層層的灰燼，徒留下那夢想不再、熱情難續和怦然跳動的心田。歷經滄桑的我不再輕談「夢想」，畢竟那對我而言，只不過是痴人囈語、虛無飄渺的感覺；讓我魂牽夢縈、日夜思索的計畫便取代了夢想的字眼，至少未實現的計畫更具體而可行，不易淪落為空談、幻想。或許，我是真不如那些超越國界的人道關懷者，但我把工作當作是鏡中自我；細心呵護跳動的真心。
在生命的盡頭之際，我還有許多未實現的計畫─九寨溝之旅、青康藏高原列車、布拉格的春天、維也納音樂之旅、北極之光…。然而，我始終明白，人生的幸福，莫過於「執子之手，與子偕老」，那份靜默的美感，如同兩人望向落日餘暉，靜靜看著光影逐漸消逝在海面上。此時，金錢所構築的所謂：「夢想」─如同海市蜃樓；不如見過大風大浪的兩人，相視而笑，此刻，人生夫復何求？
羅翔 2011.1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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