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累了。
下了車,走往民權西路捷運站時,耳畔傳來疾馳的救護車聲響。那種急迫聲似遠似近的,卻帶給人一種喘不過來的窒息感,頓時淹沒了我所有的複雜思緒,讓我久久不能自己。
那一年,正值國二的年紀,父親因腦瘤不得不北上就醫,母親則連同跟隨在側,而兄長在台北就學,姊姊也因準備聯考而常早出晚歸。原本就籠罩在一片愁雲慘淡的家庭氣氛突然之間變得冷清不堪。沒有人知道父親這一趟手術是否會成功,亦或何時會返回家園團聚。半年時光流逝了,只隱隱約約得知父親還活著,但母親總是吩咐我要好好照顧姊姊和自己,卻絕少提起父親的現況。後來,在一位表姊的幫忙之下,我搭上了台汽客運北上探望父親,那班次是清晨兩點整。
假日清晨的台北街道沒有想像中的繁榮,人行道上只有稀稀疏疏的行人,等候我已久的兄長則帶我搭公車轉往榮總醫院。不知穿越多少的樓層,遇見多少苦難的病患與一愁莫展的家屬,終於慢慢靠近父親的病房了。進入病房前,看見一位表姊在門口等候著我們。她要我學會堅強些,不可以隨便落淚,以免傷了父親的心靈和觸動母親的悲情。看到了一臉憔悴容顏的母親,我的情緒開始呈現起伏的狀態。而就在我看到了雙頰嚴重塌陷,氣管插上管子,以及全身滿是數不清的管子時,我忍不住開始一陣一陣抽搐起來。那一刻,我真不敢相信那張陌生而變形的臉孔竟曾是再熟悉也不過的父親啊!內心的情緒彷彿萬獸狂亂四處奔騰,我極盡努力抑制自己即將潰決的悲痛情緒,不讓父母親看了傷心落淚;但就在表姐告誡我要堅強的剎那間,我再也忍不下,情緒突然完全崩潰了,眼淚隨著壓抑不住的情緒宣洩而出,狠狠的哭了半响之久。那是我為父親第一次傷心落淚。
回到家裡,我開始與姐姐省吃儉用,以減輕家裡的經濟負擔。從前懞懞懂懂的我ㄧ夕之間變了個人,開始努力念書,即便熬到三更半夜也當作日常生活般過著。四個月後,母親陪同父親搭救護車一路從北至南返家,結束長達十個月孤立無援的異鄉生活。我依然記得父親回來的那天下午,家裡擠滿了關心問候的眾多親戚好友;在外等候已久的我終於聽到那一路疾馳而來的救護車響,劃破了這寂靜沉悶的午后。那一聲響,清清楚楚地刻劃在我脆弱的心坎上,它是一種記憶上的傷痛,也是一股莫名的精神恐懼;它撕裂著我內心無奈的吶喊,卻也殘酷地逼迫著我面臨生老病死的人生事實。我知道這絕對不是我最後一次聽到這種壓迫人的聽覺系統,而產生暫時性恍神失憶的感覺;反而,它已悄悄成為我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輕的情緒包袱了。
國二到國三畢業前的日子幾乎是陪伴著父親搭救護車急救的生活。父親常因氣候的變化而容易遭感冒之苦,時而發冷顫抖,時而嘔吐青綠色澤的膽汁。顯然,命運之神並不輕易放過父親苦難的一生:他,白手起家,建立起自己的事業,卻輕信親人朋友的人格,而慘遭無情的背叛;他,四十出頭時,首度中風,行動呈現不便,卻仍繼續從事養殖工作養活一家子口;他,罹患腦瘤開刀,從此身體癱瘓臥床,卻仍逃不過罹患膽結石之苦;他,臨終前的一刻,愛子沒能隨伺在側,孤單寂寞走完他這一場宛如悲劇般的人生。他沒留下什麼物質遺產給他深愛的妻兒,卻留下滿滿的精神遺產:堅持、負責、忠誠、正直、刻苦耐勞與野心宏觀。
望著灰濛濛的台北天空,我驚訝著經過這麼多年的日子,在歷經慈父的溘然長逝多年後,我依舊無法擺脫那曾讓我感到恐懼無奈,卻又讓我無所逃於天地之間的聲響。這些年來,獨自在台北這個大都會裡謀生奮鬥,每逢遭遇重大的人生挫折時,我總是忍不著會想:如果是父親的話,他會敎我該怎麼避開這場人生的大風暴?時至今日,我仍保留父親生前留給我的告誡遺書,而付諸於生活與做人處事上,ㄧ日不敢忘記父親的言語。父親生前走遍大江南北版圖,我亦跟隨在後,南征北討,打下自己的一片江山。當年那個小男孩 — 從天真樂觀、悲情無奈到雄心壯志 — 血液裡留著他那父親優良的性格也慢慢長大了。
羅翔 2006.11.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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