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個想念父親的季節,也是年度中最感到遺憾的時刻。
看見台中住處附近的人家前院種滿著絲瓜,那藤蔓爬滿著整座木製棚架。棚架上方散落著一朵朵的小黃花,不斷隨著微風搖擺,卻引來蜂蝶的短暫造訪,也增添初秋的氣息。棚架下卻是呈現出另一番不同的景觀。一粒粒碩大飽滿的翠綠絲瓜沉甸甸地吊掛在支架下,而瓜蒂上的莖梗蒼勁有力,韌性十足,彷若農稼漢子手持鋤頭,顯現黝黑結實的臂膀,儼然描繪出農家艱難困苦、逆境求存的生活寫照。
記得以前在老家時,行動不便的父親就在樓頂上種滿著絲瓜和其他的蔬菜。個性務實的父親,或許是因為早期務農的緣故,亦或是想減輕母親的經濟負擔,竟利用起樓頂的空地,連忙架設竹籬,獨自栽種絲瓜。看著父親揮動著不靈活的手腳拿著竹子和鐵絲網,心中有所不忍,便主動幫起父親的忙。經過父親的指導與努力架設後,棚架終於完成了,而沙土則靠兄長與我四處尋找,輪流搬運。
在完成前置作業準備之際,我正納悶著父親要到何處尋覓絲瓜種子;畢竟,當時老家並非處於鄉村農地,而是在繁華的都會中,尋找種子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我好奇地詢問著父親,只見父親對著我微笑,並要我去儲藏櫃裡拿出鄉下外婆家所寄來整袋曬乾的絲瓜。那時的我,邊行走邊狐疑著父親的指令,因為我實在想不懂拿這種洗澡擦拭身體的菜瓜布跟種子有何關係。難道,曬乾的菜瓜布泡了水再埋進土壤中就會復活長成絲瓜嗎?對當時小小的腦袋瓜裡實在無從理解父親的言語。
後來,父親從袋子裡頭拿出一條條的乾絲瓜,用力地在地面上拍打,只見塵土飛揚的背後,一粒粒乾扁的種子竟然從中脫落飛出,這時我才恍然大悟父親的意思。不過,儘管有了種子,但問題是,這些種子都已經呈現乾癟枯槁的狀態,日後果真能長出嫩葉綠芽,湯鮮味美的絲瓜嗎?面對著我的諸多疑惑,父親笑而不答,只是吩咐著我每天要按時澆水,靜待其變。
日子總是在等待中度過。好奇的我老是忍不住在每日的澆水之後,偷偷地往土壤輕輕撥弄一番,希望能找到發芽的跡象。不過,往往蹲了老半天四處翻攪之後,除了不起眼的種子之外,種子上的任何小裂縫也沒有出現。父親聽聞之後,沉思了一會兒,臆測可能土質不佳,因此決定填補一些肥沃的黑土,改善生長環境。果然不出一個禮拜的時間,小小的綠芽竟然不約而同地到處冒出,而我澆起水來也特別地快樂而滿足。
隨著藤蔓的恣意爬滿整個棚架,父親也愈來愈忙於照顧這塊綠意小天地。不久,不知父親是從哪兒買來的天然雞糞肥料,小心翼翼地緩慢填補在土壤中,雖然頓時臭氣沖天,卻也著實刺激著絲瓜開花結果。看見絲瓜日益茁壯長大的感覺,父親彷彿特別有著說不上來的成就與價值感;畢竟,對一個傳統的男性而言,身體的殘疾所造成家庭的經濟重擔,多多少少也傷及了男性的尊嚴與對妻兒的歉疚。如今,這片小園地讓他能有彌補妻兒的遺憾,也能找回生活的價值意義。
我永遠都記得那一天採收的時候,父親臉上驕傲的神情。不藏私的父親把一些絲瓜慷慨分送給左鄰右舍與親友,讓大家分享他的喜悅與甜美的果實。雖然採收的絲瓜外型短小,捏起來的質感卻是相當地柔軟。當天,父親特意交代母親買些蛤蜊回家,並且親自下廚款待家人,而好久不曾有過的歡樂氣氛也在大家的盡情享用中活絡了起來。那肥大鮮嫩的文蛤,綿密細緻的絲瓜,還有那香氣迴盪的甜湯是這輩子享用過最幸福難忘的佳餚;終究,那裡面有著父親對母親的不捨與感謝,對家庭的慈愛與責任,以及全家聚會慶祝的珍貴回憶。
想起父親即便在都會中謀生定居,儘管種種的因素未能回鄉探望爺爺奶奶,卻仍保留著家鄉的種子,而在異鄉讓它發芽茁壯,開枝散葉,讓自己一直保有原來的文化與生命的根源。對我而言,父親樸實鄉土的生活與我所嚮往的都會生活,有著極為強烈的對比。多年來,我總是極力排斥屬於自己最初的文化根源,生活彷彿浮萍一般,四處漂泊,過著沒有根的感覺。父親對家庭的犧牲與奉獻是我無法承受的責任與束縛;父親願意為家人的幸福賠上健康與性命,也是我此生無法想像的愛心;父親願意化解並原諒那些有愧於他的人們,更是我難以解除的仇恨與心結。父親做得到的事情,我卻做不到,這是為人子的深沉愧疚和壓力。
質樸的父親宛若絲瓜的特質,雖不華麗高貴,但卻樸素厚實,靠一己之力努力撐起家庭,用盡自己最後的一絲力氣,成就孩子的學習與成長。憶起父親生前的種種回憶,那思念的感覺彷彿靈魂從現實的生活中被抽離隔絕,眼神遲滯無神,只剩一副空殼子隨風飄散。父親節的前夕,以及那令人肝腸寸斷的忌日,我不禁想問:「爸爸,您過的好嗎?我很想念您!」
羅翔 2007.8.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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