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著狂風暴雨的台北傍晚，我坐在簡餐店裡，等待著你的到來。在等待的過程中，我不時望著窗外的豪雨，回憶著過往的情景。韶光飛逝，四年了，竟想不到你還記得當年在小舞台上敎你們英文的我。這麼多年來，敎過無數的莘莘學子，考試結束後，大家各奔前程，迄今仍保持聯絡的人真是屈指可數。你的聯繫真讓我有點驚訝，不過卻也令我內心感到十分欣慰與驕傲。
能與你促膝長談五個小時是一種難能可貴的人生經驗。這談心的感覺彷彿回到1991年，一位我敬重的台大表哥與我交談的情景。那一年，表哥已是環工所的研究生，對於初來台北尋夢的我，他給予我相當多的觀念，直接引爆了我對南北文化的震撼衝擊。當時對於人事複雜感到懵懵懂懂的我，聆聽表哥的一番話語僅是一知半解，只隱約感受到來自同是鄉下背景的小孩，在大都會環境的洗禮下，思想竟會有著天壤之別的差距。
儘管幾年後我也如願以償進入最高學府求學，但卻孕育著迥異於表哥的思考邏輯與人生價值觀。我依稀記得，1991年那年表哥騎著破舊的野狼125載我去忠孝東路閒逛。一路上，他介紹著繁華氣派的建築物和欣賞著大都會的時髦女性。來到Sogo百貨前，他停下機車，帶領我在人行道上來回走動，並且對我說著：「這一條全都是黃金地段！踩在路上，感覺好像是踩在黃金上，真的好好喔！」我望著他羨慕而渴求的眼神，沒做任何回應，因為那對我而言是一種遙不可及的夢想，或許是一種貪念的癡想吧！正因為那一幕的神情，讓我察覺到表哥的價值體系已經慢慢地改變，對功名利碌的思緒濃的化不開，他已不再是那個我曾熟悉來自於純樸鄉村的表哥了。
回想起1987年暑假，表哥考取台大的消息震撼了所有的家族，締造了家族史上最輝煌的一頁；同時，也羨煞了全鄉鎮的村民。放榜的那一天，表哥家鞭炮聲此起彼落長達三十分鐘之久，恭禧的人潮絡繹不絕，讓一輩子目不識丁、靠天吃飯的舅舅喜上眉梢，臉上掛著欣喜的笑容與驕傲。為此，舅舅還席開數十桌筵席慶祝，感謝老祖宗的庇祐。此後，表哥非但沒有對村民展現高傲鄙夷的神態，反而更加謙恭有禮，每天仍舊跟隨舅舅至漁塭勞動。對於他的刻苦耐勞，儘管早出晚歸，全身曬個通紅，也從不喊累，無非是感念著舅舅與舅媽一輩子對孩子的犧牲與奉獻；同時，更激發他拼命準備應試，以回報父母親的養育之恩和光耀門楣。
甫上台北念書的表哥，儘管身處於人才濟濟、養尊處優的學習環境中，卻仍保持著純樸歸真、樂天知命的本質。為了鼓勵我奮發向上，他親手描繪了一張揚帆待發的帆船卡片，上面題著：「如果你有三分的實力，卻有七分的夢想，那是浪費生命。如果你有七分的實力，卻只有三分的夢想，那是浪費才華。面對插大考試，雖千萬人，吾亦往矣！加油！」收到他寄給我的這張卡片時，我的肺囊瞬間充滿著氣泡，全身熱血沸騰，感動的熱淚盈眶，久久不能自己。那時的我，心中暗自發誓，要效法我的精神領袖，走往最高學府，一圓台大夢想。
五年後，我背起行囊，揮手告別嘉義這偏僻的城市，走往台北築夢。不久，考試失利後，我便徵招入伍，消失在台北街頭。退役後，我又重回考試的戰場，而寄居於表哥的屋簷下。這時，表哥已投入職場，成家立業，並在人人稱羨的公司擔任要職。然而，這時期表哥與我的關係已大不如前，甚至會懷疑我鑽研人文學科有何前途可言。經過屢次的思潮衝突，我們都選擇沉默以對或僅日常生活上的寒暄問候，而極力避免僵持不下的辯論氛圍。後來，我順利考取台大，成為表哥與表嫂的學弟。開學前，我便表明搬入學校宿舍，以利與同學切磋課業為由，因而搬出了表哥家。那是我與表哥最後一次的相處，也是思潮分道揚鑣的始端。
或許是研究所畢業後一切得來容易，家裡資助買名車和房子，表哥漸漸不滿足於月入十餘萬的薪資，於是萌生辭職，與表嫂一同開設幼兒補習班。經過競相奔走、風吹雨淋之後，補習班於焉誕生營運。那時的我，偶爾會去補習班探望表哥，但總感覺他過於忙碌開課掙錢，而忽略了親情的相處與健康的重要性，更甭提正確的金錢觀念和人生的價值觀。事業步入軌道後，表哥更是忙於進出股市、投資店面，希冀短期間獲得暴利，以求達到金字塔頂端之列。
後來股市的慘賠，高額利息的沉重壓力，成為壓垮表哥健康的最後一根稻草。經過多次的身體不適，高燒不退的現象之後，愕然檢驗出罹患血癌。這時的他，對人生有所頓悟與覺醒，事事不再以金錢為優先考量，而盡量挪出時間陪伴家人，並勇敢接受化療的折騰。只是千金難買早知道，三年後，在毫無預警的情況下，他便英年早逝，徒留下親戚間無限的悲慟與惋惜。
回想起表哥起伏的一生，讓人感到無比的心酸和喟歎。一個來自民風純樸的小孩，憑藉著勤奮刻苦的毅力，力爭上游，終於魚躍龍門，光耀家族。後來卻沉溺於繁華都會的虛榮、奢華與享樂，讓自己迷失在茫茫的金錢大海中，偏離了人生常軌，進而葬送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和幸福。這曲折的人生彷彿印證了康拉德的小說「黑暗之心(Heart of Darkness)」的寓意：人類常以為能在道德的嚴格規範之下，控制對金錢與權勢的慾望和眷戀，追求生活的舒適和幸福的福祉；然而，卻在不知覺中逾越了道德的分寸與制約，甚而泯滅了善良的本性，而迷失了真正的自我。人性對金錢的貪婪、覬覦和掠奪，往往使充滿理想主義的年輕人一步一步地走向自我毀滅之途。而最終卻在面臨死亡的那一刻，才頓悟到屈服於黑暗誘惑的道德恐怖。
每個人的一生猶如一本書的內容，而每本書都有個明確的主題故事；故事的結局決定了讀者對作者的觀感與評價。顯然地，表哥那充滿傳奇性的一生，在闔上書本之後，不免令人扼腕嘆息。而我，仍舊按照著自己既定的腳本演出，呈現平淡而幸福的主題內容。而你，在看完這齣故事內容之後，希冀你也能繼續懷有那顆赤子之心和質樸的態度，努力尋找你的故事題材，為你的故事寫下豐富燦爛的生命本質。
羅翔 2007.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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