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Costco購物時，偶然發現試喝烏龍茶的攤位，多年未再喝烏龍茶的我，忽然排了隊想試喝一回看看。看那茶杯內的色澤呈現透徹的金黃色，而茶的味道嚐起來卻是如此香醇甘潤，好喝極了。銷售人員說明這完全來自阿里山茶農栽種的茶葉，因此茶葉的外形捲曲飽滿，烘培技術熟稔良好。喝慣濃厚紅茶的我，淺嚐這淡淡的烏龍茶時，心中竟有一種感動，那感動的源頭不是來自這高級的茶種，而是小時候與父親喝茶的情景。
國小時期，不愛唸書的我，總是喜歡帶領街頭巷尾的小孩四處鬼混。儘管老是被鄰居長輩在背後指指點點、指桑罵槐，我卻不在意，照樣當起孩童們的街頭老大，到處打電動、看漫畫、偷摘水果與玩遊戲。那時，經商的父母親時常無暇管理我的生活，也甚少見到我的蹤影，除非是晚餐時刻，才會見到我全身髒兮兮地踏入家門。即便常被母親用藤條或水管修理，身體老是痛的死去活來、傷痕累累，但我卻是個很快忘掉傷痛、陽奉陰違的叛逆小子，依舊享樂、不好唸書。
面對屌兒啷噹的我，父母親真是傷透了腦筋，不知如何是好。每當升上一個新年級時，父母親總會再三拜託導師嚴加管教我的行為，但結果都是落得導師來向父母親道歉，表明無法管教。直到升上五年級的時候，才正式揮手告別快樂的日子。深恐將來我會誤入歧途、危害社會，父母親透過關係，找上校長，拜託一位以嚴厲管教聞名的老師讓我轉入該班就讀，並且參加其所訓練的籃球校隊。
渾然不知的我仍然我行我素，完全不知父母親的用心與老師的威嚴。開學前，我記得我依舊早出晚歸，全身骯髒不堪。那時，我剛踏入家門時，瞥見父親獨自坐在客廳泡茶。原本想偷偷摸摸地溜進房間，父親卻叫住了我，要我坐在他的身旁。心虛的我以為父親又要訓誡一番，內心有些恐懼，因此站的遠遠地；不過，父親並沒有大發雷霆，反而問我要不要喝口茶。當下的我急忙點頭，順手接過父親遞給我的陶土小茶杯，連忙一口氣給喝了下去。結果，卻燙著了舌頭而哇哇大叫。父親隨即要我喝杯冷水，並且坐在他身旁。出乎意料地，父親只是希望我能改掉遊蕩的習慣，好好唸書，學習做人做事的道理，不要步入他的後塵，以勞力換取溫飽的命運，將來在社會上才會有出息，過好的生活。懵懂的我只是點點頭，便被母親呼喚著吃飯。
升上五年級的我，生平第一次見識到老師的威嚴。那時，老師要求全班放學後到籃球場上集合，動作要迅速精確，以便盡快挑選出籃球選手來集訓。後來，由於某些女同學姍姍來遲的緣故，老師便大聲咆哮，驚嚇了全班同學。見到高大威猛、一臉殺氣騰騰的嚴師，我心裡害怕到有點顫抖，希望不要進入籃球隊員名單，以免連放學後的日子都要生活在這威嚇殘暴的眼光之下。生平第一次打籃球的我，因為上籃投球的動作實在過於笨拙，因而被老師抓著猛踢屁股而跪倒在地，並要我好好見習別人的動作。跪著當時，尤其是女同學的面前，我羞愧的抬不起頭，只是滿臉通紅，這是有史以來最丟臉的一次，也是不得不聽從導師命令的時候。後來，也許是不服輸的個性，我拼命練習籃球的基本功夫，竟被嚴師挑選為籃球隊隊長，主打中鋒位置。那時候，放學後，整隊籃球選手在球場上不斷練習，直到天黑為止。回到家時，父母親已不再像過往那般擔心我的行為，而只是要我去洗澡準備吃飯。
五年級的日子，我老是喜歡跟父親在客廳泡茶，或許是因為父親比較慈祥、有耐心，不會像嚴師一樣動輒得咎，輕則挨罵，重則踢跪，而且父親也會跟我說些喝茶的藝術與他過往的歷史。看著父親沖泡的過程，從煮沸開水、溫熱茶具、倒入少許茶葉、倒掉第ㄧ泡茶湯、再沖泡第二回時、稍悶一會兒、倒入茶壺內、再各別注入茶杯，然後聞香品嚐。興致濃厚的時候，父親還會沏不同茶種讓我品嚐。我記得，父親的儲藏櫃中有凍頂烏龍茶、文山包種茶和鐵觀音，每回依訪友的口味而沏茶待客。其中凍頂烏龍茶是父親的最愛，也是我覺得滋味最為香醇，口感回甘潤喉。有時，邊聽父親述說陳年往事，邊喝這清淡而甘醇的烏龍茶，心中著實覺得過癮痛快，也對父親的事蹟感到肅然起敬。往往在一壺茶的過程中，道盡了人生的悲苦、奮鬥與情愛史，也傳達了生活的諸多智慧與價值觀，而我想，這或許就是父親所教導我喝茶的道理吧！
六年級，父親第一次中風。儘管肢體行動有些不便，但他偶爾會來學校操場看我練球。那時，球隊幾乎每個月都有比賽，而我更是常練習到夜幕低垂、月亮高掛星空才罷休返家。或許從小到大，我從來沒有得過大家對我的注目與掌聲；因此，我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投入在練習籃球上，故不再如往常與父親沏茶聊天。那一次，我遠遠看見父親一拐一拐地走到學校的玄關前，與嚴師聊了一會兒，不久便對我揮手微笑而轉身回家。當時的我並沒有跑去追父親的身影，卻只是一心一意地專注練球，心裡嚮往著南區國小籃球總冠軍賽。
國小風光畢業的我，放棄了國中籃球隊的選拔，而就讀升學班拼高中聯考。課業繁忙的壓力常常讓我喘不過氣，就連與父親喝茶的時候也常心不在焉，一副憂心忡忡的神情。對數理絕緣的我老是逃不過挨打的命運，而在泡茶的過程中，父親常常勉勵我要多努力，不懂要不恥下問才是，不然就永遠學不到東西。不過，有些道理說來很簡單，但就是永遠學不會、想不懂，這是一種很矛盾怪異的感覺。
喝著這金黃色澤的烏龍茶，品嚐著這淡淡的清香，不僅憶起了與父親的種種生活點滴，也感到有些落寞的遺憾與唏噓。自從專科離家之後，我就再也沒有與父親喝過茶，也慢慢淡忘掉這過往的回憶。父親過世後，我不再啜飲烏龍茶，而改喝濃郁的紅茶或綠茶，以免觸景傷情。距父親離去的日子將近六年，我又重新品嚐這股清香，再度開啟通往父親的回憶之門。這茶香的味道不禁讓我想起了當年父親述說過往的神采飛揚和鼓舞我奮發向上的決心，還有這輩子永遠忘懷不了目視父親那轉身跛行的背影。
羅翔 2007.8.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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