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天晚上下課候車回台中之際，望著灰濛濛的高雄天空，心情有些訴說不盡的沉重感。看著台下學生專注地聽講和努力記憶的神態，我感到些許莫名的感動。那種神情是一種對知識的渴望，對未來的期盼，以及對老師的充分信賴，儘管她們在理解分析上是充滿著無限的困惑與沮喪。在昏暗的座車上，睡夢中隱約聽見那遠方熱烈掌聲不斷地在耳畔間響起，久久未能忘懷，使人有種安慰的成就感。
九年前某個初秋的星期天早上，我走進台北一間頗負盛名的補習班教室，裡面盡是一片黑壓壓的大學生，正等候著那素昧平生的老師的授課。那是我教學生涯中的初次粉墨登場，內心的緊張和興奮也隨著學生的焦慮等待而明顯起伏著。當時年輕的我身著牛仔褲走進教室殿堂，竟被誤認為學生而遭班導師的阻擋詢問，因而造成一陣的尷尬場面。而在走向講台的過程中，我感受到座位行列間一股強大的震驚與質疑的眼神；那時的我全身感到顫慄而手腳發抖，甚至連聲音都透露出青澀而不安的訊息。
站在那偌大的教室講台上，望著台下等候我開始授課的學生們，儘管我已耗盡心力備課和演練，卻深知無法掩飾新手上路的窘態，於是決定以無比的熱忱和耐心問答來彌補這顯而易見的劣勢。同時，為了降低授課內容的瑕疵，我也常以整盒精緻的蛋糕回報舉手發問的學生。由於年齡與學生相仿，加上無傳統老師的高姿態，上課討論與激辯的情形經常熱鬧上演，甚至意猶未盡，直到下課鐘響還在台下開講。每一堂授課前的壓力與焦慮常使我食慾不振或產生腹瀉的情形；腎上腺素也隨著課程的難度而屢創新高。
雖然對教學投入無比的熱忱和研究，卻仍感受到大多數學生因我年輕而質疑我的專業能力，甚而有些試聽生用著自以為是的平輩 ─ 不屑的眼神犀利投射住年輕的我，隨即，轉身離去。有時，因為見解的不同和深度的差距，學生常會提出似是而非的謬論，甚或指導教學的強勢態度。面對來自學生的種種高談闊論和建言，我總是耐心傾聽、銘記於心並謹慎解釋我的觀點。有時心情總會烏雲密佈，但我從不感到絕望失落，甚至輕言放棄；我始終相信，我的用心與專業必能獲得肯定與回報。或許是我的誠懇教學與謙虛接受批評之故，隨著課程的日益深入，授課內容也漸能精闢入理、抽絲剝繭，慢慢地發現搖頭的人數少了，反而多了些敬慕的神情。
課程結束的那一天早上，我仍如往昔一般在教室走動，詢問學生的學習狀況，並給予微笑的鼓勵。猶記那天課程十分緊湊，整個舞台空間只迴盪著我滔滔不絕地講課聲，與振筆疾書的聲音。台上的身影熱情而激切；台下的人影不時側頭沉思或點頭。整間教室裡瀰漫著對知識的渴求與探索，以及對生命的付出和期盼，因而完全忽略了時光的不停流轉。終於，課程比預定的時間晚了一個小時結束。站在講台上感謝眾多學生對我的支持與獻上誠摯的祝福之後，正低頭準備收拾講義離開之際，台下一陣掌聲響起，撼動了年輕的我。在那轉瞬間，淚水不住滴落，全身的細胞突然間也全都擴張舒展開來。哽咽的我，只能回答著：謝謝。那誠摯而熱情的掌聲觸動了我的情緒，並溫暖了全身上下每一個角落的細胞；那亦是對我教學的肯定與信賴，並回報我默默犧牲耕耘的教學態度。那一回掌聲鼓舞了日後我往前行走的無形力量，無論在教學上遭遇到何種的挫折與失意。
這些年來，不論深入偏遠或出入都會的地區，教過程度上參差不齊的學生群，只要用心深耕與精神鼓勵，並握著學生的手堅定地往前邁進，最後總是能扭轉乾坤，打出一張漂亮的成績單來。也正因為如此，這九年來的教學生涯期間，總是收到無數的謝卡、禮物和電子郵件賀卡。這是身為教師最大的成就與感動，它是遠比酬勞還更彌足珍貴；然而，那曾賺人熱淚的掌聲卻一直封存在過往的回憶，而不復存在現實環境中。
甦醒之際，觀看著車上疲憊的旅人，呼吸勻稱地酣睡著；遠望著車窗外半遮臉的月亮，內心始終惦記著我對學生的承諾：無論如何，我將會盡其所能緊拉住學生的雙手往前行走，而不輕言沮喪放棄。這是我對高雄班與台中班學生的承諾，亦是對其它班系學生的諾言。似乎，又重臨現場，親耳聽見那響徹雲霄的掌聲。
羅翔 2006.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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